以彼無盡景 寓我有限年——略談蘇東坡與惠州山水

      以彼無盡景 寓我有限年

      略談蘇東坡與惠州山水

      □吳定球

        “環(huán)州多白水,際海皆蒼山。以彼無盡景,寓我有限年”,這是東坡寓惠半年后寫的詩句。將余年寄寓于此邦,當然并非東坡本意,但他對惠州“白水蒼山”的無盡景色印象極佳,則是確實的,是屢屢見之于他的寓惠詩文的。例如,他詩贈僧人曇秀,就曾不無自豪地說:“人間勝絕略已遍,匡廬南嶺并西湖”,把嶺南秀色(當然也包括惠州山水)與著名的匡廬、杭湖風景并列而標舉為“人間絕勝”。他又寫信給友人劉宜翁,盛邀其來游惠州,說:“嶠南山水奇絕,多異人神藥,先生不畏嵐瘴,可復談笑一游,則小人當奉杖屨以從矣。”什么叫“奇絕”?奇,就是有異于一般;絕,就是達到了極致。可見,東坡對惠州山水的評價確實很高。

        那么,在東坡看來,惠州山水的特點又是什么呢?他寫信給曹子方說:“惠州風土差善,山水秀邃”,用“秀邃”二字來概括惠州山水的特點和優(yōu)點。東坡對山川之美,歷來有感悟真相的超常能力,一方山水一經(jīng)他的品題,往往遂成定論,千古不易,他評說惠州“山水秀邃”也不例外。后人如宋代的楊萬里以“清煞”點評惠州西湖,清代的戴熙比較杭、惠二湖特點之后,以為惠湖“以曲折勝”。其實,若是不“秀”,何來“清煞”?而“曲折”也正緣于“深邃”,楊、戴二人的品題終究未出“秀邃”二字所涵蓋的境界。

        東坡向中原友人推介惠州山水,往往使用類比的方法以方便對方理解。例如,他作詩示杭州西湖諸友,便說“惠州近城數(shù)小山類蜀道”;寫信向陳季常形容湯泉瀑布的雄壯氣勢,則說:“懸瀑數(shù)仞,雷輥電散,莫可名狀,大略如三軍項羽破章邯時也。”向張文潛介紹合江樓的周遭風光,便說“下臨二江,有樓,劉夢得《楚望賦》句句是也”;與客人在中秋月夜游豐湖,作《江月五首》記惠州湖山之美,便說“一更山吐月,玉塔臥微瀾。正似西湖上,涌金門外看”,稱贊惠州豐湖的玉塔微瀾,與杭州西湖涌金門外的月夜美景相仿佛。寫信告知陳師錫在白鶴峰買地建房,又說“新居在一峰上,父老云:古白鶴觀基也。下臨大江,見數(shù)百里間。柳子厚云:‘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,非茲丘也歟?’只此便是東坡新文也”;還說白鶴峰上,“江山之觀,杭、越勝處,但莫作萬里外意,則真是,非獨似也。”這也說明,東坡常把眼前惠州的山水與著名的吳浙山水相比較,認為彼此頗相類似。隨伴東坡寓惠的蘇過作詩寫白鶴峰新居,也說:“勿云瘴海惡,山水侶吳浙。我有環(huán)堵居,危臺俯清絕”。

        這“清絕”一語,既可實指在白鶴峰俯瞰到的江水澄澈至極,亦不妨理解為在白鶴峰所眺望到的數(shù)百里江山清秀至極。惠州山水的清奇絕俗,與杭越一帶相仿佛,可以說是東坡父子二人的共識。

        東坡對惠州山水的描寫也很有特色,他有一首記游湯泉的詩叫《白水山佛跡巖》,就深受歷代詩評家的贊賞,可稱為東坡寓惠山水詩的代表作:

        何人守蓬萊,夜半失左股。浮山若鵬蹲,忽展垂天羽。根株互連絡,崖嶠爭吞吐。神工自爐鞲,融液相綴補。至今余隙罅,流出千斛乳。方其欲合時,天匠麾月斧。帝觴分余瀝,山骨醉后土。峰巒尚開闔,澗谷猶呼舞。海風吹未凝,古佛來布武。當時汪罔氏,投足不蓋拇。青蓮雖不見,千古落花雨。雙溪匯九折,萬馬騰一鼓。奔雷濺玉雪,潭洞開水府。潛鱗有饑蛟,掉尾取渴虎。我來方醉后,濯足聊戲侮。回風卷飛雹,掠面過強弩。山靈莫惡劇,微命安足賭。此山吾欲老,慎勿厭求取。溪流變春酒,與我相賓主。當連青竹竿,下灌黃精圃。

        東坡以貶官身份初抵惠州,來游湯泉,面對這僻處海隅的南嶠奇觀,聯(lián)想到這里流傳著的“浮山傅羅”“古佛留蹤”“饑蛟食虎”等許多動人的神話傳說,不禁浮想聯(lián)翩,“奇情異采,一氣噴薄而出”。尤其是前八句,以雄豪筆力開拓羅浮數(shù)百里神奇境界,“云煙離合,不可端倪”。有論者以為:東坡描寫嶺南山水,善于捕捉其獨特的形態(tài)個性,把握它的精神風致并著力描繪,“揚其異而表其奇,略其同而取其獨,造其奧以泄其秘,務期天巧地靈,借人工人籟而畢傳其妙。”蘇軾嶺南山水詩的這一藝術特點,在這首詩中得到充分展露。清人汪師韓點評此詩說:“羅浮以風雨為合離,匪此神筆,莫傳其妙”。從宋代的唐庚到清代的趙翼,評論蘇軾詩“敘事言簡而意盡”,也都一致標舉此詩“潛鱗有饑蛟,掉尾取渴虎”二句,以為其“言渴則知虎以飲水而召災,言饑則蛟食其肉矣”;“研煉之極,而人不覺其煉者。”惠州湯泉在宋代因此而名傳海內外。又如,東坡游羅浮飲卓錫泉,乘興作一短文記之:

        予頃自汴入淮,泛江溯峽歸蜀。飲江淮水蓋彌年,既至,覺井水腥澀,百余日然后安之。以此知江水之甘于井也審矣。今來嶺外,自楊子始飲江水,及至南康,江益清駛,水益甘,則又知南江賢于北江也。近度嶺入清遠峽,水色如碧玉,味益勝。今游羅浮,酌泰禪師錫杖泉,則清遠峽水又在其下矣。嶺外唯惠人喜斗茶,此水不虛出也。

        通篇未對泉水作任何直接具體的描述,而是將自己此前飲水的經(jīng)歷和體驗娓娓道來,作層層比較,以為江水勝于井水,南江賢于北江,嶺外清遠峽水則又更好。“今游羅浮,酌泰禪師錫杖泉,則清遠峽水又在其下矣”,卓錫泉水之清冽甘美,“甲于嶠南”,不言自明。文章俯仰今昔,縱橫南北,一氣流轉,搖曳生姿,曲盡品水理趣,僅用138字,不可謂不奇。末尾忽以“嶺外唯惠人喜斗茶,此水不虛出也”一句作結,有未盡之意見于言外,更是神來之筆。宋元人有論:“子美夔州后詩,東坡嶺外文,老筆愈勝少作,而中年亦未若晚年”。讀此文,可知其言不謬。也可見東坡對惠州山水感情之真,感悟之深。

        當然,惠州也有使東坡感到美中不足之處。他告訴友人:惠州“風土不甚惡,亦有佳山水,而無佳寺院、無士人、無醫(yī)藥”。在古代,士人一般指讀書人;至于寺院,歷來就不是單純的宗教場所,它每每發(fā)揮著聚集、保存、展示和流播所在地方歷史文化的社會功能。寺院和士人數(shù)量的多寡和素質的高低,是衡量當?shù)厝宋慕袒顪\厚薄的重要指標。東坡每至一地,必游訪名寺古剎,與僧人談禪論道。在惠州,他就先后游訪過羅浮的寶積寺、沖虛觀,水北的大云寺,博羅的香積寺,湯泉的佛跡寺,西湖的棲禪寺、永福寺、天慶觀(今元妙觀)、逍遙堂、羅浮道院等,這些寺觀大都頗為簡陋,方丈道長亦鮮見大德高僧,與人文鼎盛的江浙一帶相比有較大差距。讓東坡看到惠州因為經(jīng)濟的相對落后和教育衛(wèi)生的欠發(fā)達,缺少深厚的文化積累和優(yōu)良的人文傳統(tǒng),清純秀美的自然風光在很大程度上還只是一種原生態(tài),需要注入繚繞的詩情和蘊藉的文氣,方能韻味悠長,讓人流連忘返。

        也許是上蒼對惠州的眷顧,恰好是東坡的到來,以其卓絕的文化魅力,為惠州山水的人文欠缺補上濃重多彩的一筆。清人沈德潛說:“江山與詩人相為對待者也。江山不遇詩人,則巉巖淵淪,天地縱與以壯觀,終莫能昭著于天下古今之心目。詩人不遇江山,雖有靈秀之心,俊偉之筆,而孑然獨處,寂無見聞,何由激發(fā)心胸,一吐其堆阜灝瀚之氣?惟兩相待,兩相遇,斯人之心奇際乎宇內之奇,而文辭之奇得以流傳于簡墨。”

        惠州的秀邃山水和東坡的絕世才情,正是這樣一種積極的互動關系。東坡慧眼獨具,在與惠州山水朝夕相對中,發(fā)現(xiàn)了它獨特的天然美,激發(fā)出巨大的創(chuàng)作熱情,借著對它的吟詠而“一吐其堆阜灝瀚之氣”,形成了他人生最后的一個創(chuàng)作高峰。

        東坡寓惠940天,寫下詩、詞、文、信、書畫等近600首(篇、幅),除惠州西湖外,東新橋、西新橋、合江樓、嘉祐寺、松風亭、江郊釣磯、水北荔圃和大云寺、白鶴峰故居、潛珍閣、羅浮山、白水山、湯泉、九龍?zhí)镀俨嫉鹊龋泊苏嚷乃埃蠖加凶髌妨舸妫葜萆剿虼硕罢阎谔煜鹿沤裰哪俊保妊杆偬嵘H以西湖為例,在張友仁《惠州西湖志》所收錄的1400多首詩詞文信(東坡作品除外),題材內容涉及蘇軾事跡的占了三分之一左右,足見九百年來,東坡一直是西湖最為耀眼的人文亮點。江逢辰說:“惠州西湖處南海極濱,自鴻蒙判別,懷麗毓秀,負奇閟特,如高賢逸士潛蹤晦跡,遁世無問,而淪于榛狉,蓋既千億年矣。一旦使其名赫然播四方,與夫名山大川相頡頏,而動天下后人之流慕,則自有宋蘇文忠公始”,又說“一自坡公謫南海,天下不敢小惠州”,他正是從精神文化的層面上著眼,高度評價了東坡對惠州發(fā)展的歷史作用。

      編輯:任己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