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儀若水潤蘇軾
蔣藍 邵永義
蘇軾10歲開筆作文章時,他的父親蘇洵讓他自由發揮,天上地下,山水鳥獸,鄉野廟堂,也不限制他,讓他的思想自由飛翔。
蘇洵離家后,蘇軾便由其母程夫人親自教讀。程夫人特別重視歷史教育,她常常挑選古往今來人事成敗的關鍵問題,提出來考問兒子,而蘇軾反應敏銳,回答得非常清楚扼要,母子二人皆大歡喜。
蘇軾逝世后,蘇轍在《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》中,追憶了母親家教的往事:“公生十年,太夫人親授以書,聞古今成敗,輒能語其要。太夫人嘗讀《東漢史》,至《范滂傳》慨然太息。公侍側曰:軾若為滂,太夫人亦許之否乎?太夫人曰:‘汝能為滂,吾顧不能為滂母耶?’公亦奮厲,有當世志。太夫人喜曰:‘吾有子矣!’比冠,學通經史,屬文日數千言。”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教育,竟從33歲即赴國難的范滂開始,這也影響了蘇軾追求真理和矢志不渝的為政觀、為民觀。
范滂是一位悲劇英雄,字孟博,汝南征羌(今河南郾城)人。他既是一個有學問有才干的人,又是個清正廉明、敢于伸張正義、鞭笞貪官污吏、為百姓疾苦吶喊的好官,很受百姓的愛戴和尊敬,在官吏中威信也很高。東漢末年,昏君桓帝劉志和靈帝劉宏時代,由于宦官把持朝政,導致政治腐敗,百姓苦不堪言。凡是反對他們的官吏,都遭到殘酷迫害和打擊,輕者下獄,重者殺頭。范滂向朝廷呈訴百姓疾苦,宦官奸臣牢修等人就誣告他“為首結黨”,將其下獄治罪。他慘遭毒打,但死也不認“罪”。昏君漢桓帝又派中常侍官王甫去勸他承認“罪過”。范滂則正氣凜然地說:“古之循善,自求多福;今之循善,身陷大戮。若我死后,愿將我埋在首陽山側(今河南洛陽東北),上不負皇天,下不愧夷齊。”(夷齊:指《史記·伯夷列傳》中伯夷、叔齊,因恥食周粟,隱于首陽山,采薇而食,遂餓死)王甫聽了范滂一番慷慨陳詞,深感慚愧,便多方設法釋放了他。
東漢建寧二年(169),漢靈帝又以莫須有的罪名大肆逮捕謀殺忠良臣子。范滂再次被昏君漢靈帝下令逮捕入獄,并被判死刑。
臨刑前,范滂的母親到監獄與他訣別。他對母親說:“弟弟仲博很孝順,完全可以供養母親。我跟從父親死于黃泉之下,生存和死亡也是各得其所。唯有母親要割掉對我難以割舍的恩情,請求母親不要為兒增添更多的傷感。”范母深明大義,對兒子說:“你今天得到的是同李膺、杜密一樣的好名譽,雖死猶生,沒啥可悔恨的!既要獲得好名譽,又要希望長壽(當時范滂年僅33歲),這二者豈能同時獲得呢?”
蘇軾幼小的心靈被范滂的人品氣節所浸潤感染,烙下深深的印記。他以真誠的語氣說:“母親,我長大了做范滂那樣的人,你允許我這樣嗎?”程夫人聽了十分欣慰,流下了眼淚:“假如你能做范滂那樣的人,難道我就不能做范滂的母親那樣的人嗎?”
于是,蘇軾立下濟世安邦的雄心壯志,決心做一個品格高尚的仁義君子,從此更加勤奮地讀書。程夫人備感欣慰自豪,她從內心喜悅地說:“我有一個好兒子了!”
程夫人教子,并不滿足于書本知識的教育,她從不放過生活中一切對子女教育有利的事情,并率先垂范,達到潛移默化的作用。
從故事開始,把范滂的事跡講得十分生動、具體、成功,并且有交流和思考,聯系現實中的人物和價值取向,范滂這位忠孝仁義、直面人生、慷慨赴死的英雄形象就生動起來了,蘇軾心中的價值觀也樹立起來了。
程夫人善于利用身邊的情景開展教育。在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,蘇宅園內竹影婆娑,銀杏挺拔,花草如同染上一層銀輝,天上一輪明月,照門外小樓,園中水井、石缸水面,處處星月。程夫人就喊蘇軾、蘇轍過來,叫他們數一數月亮有幾個。蘇軾數了四個,蘇轍數了三個。
程夫人問:“你們怎么數得不一樣呢?”
蘇軾認真地回答:“天上一個,還有小河里、水井里、水缸里各有一個。”他想了一下,一拍手大叫道:“娘,我懂了。千條江里會有千個月亮,千個井里也會有千個月亮,怎么數得完呢?月亮普照大地,就會有各種形狀。而且過一會兒月亮走幾步,水井里就沒有月亮了!”
程夫人把兩個孩子拉到身邊,吟唱了李白的《靜夜思》:
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
舉頭望明月,低頭思故鄉。
蘇軾和蘇轍聽得入迷,都仰望著月光下的母親。月暈給她的頭發染上了一道光亮,是那么恬靜、美麗。
程夫人給兩兄弟講唐代詩人李白,講他的生平事跡和這首詩的意境,用兩個孩子都能聽懂的語言,把李白的愛國、豪放和自由思想講得十分生動。程夫人不知道李白從此闖進了蘇軾的生命中,直到蘇軾歷經宦海沉浮,在一個中秋之夜懷念分別多日的兄弟蘇轍,寫的那首《水調歌頭》,開篇一句“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”,正是化用了李白的詩句:“青天有月來幾時,我今停杯一問之。”
母愛是泉,潤澤心田。蘇軾有兩篇“記”,是他成年后對母親的回憶。一是《記先夫人不殘鳥雀》,其文說:
吾昔少年時,所居書堂前,有竹柏、雜花,叢生滿庭,眾鳥巢其上。武陽君惡殺生,兒童婢仆皆不得捕取鳥雀。數年間,皆巢于低枝,其鷇可俯而窺也,又有桐花鳳四五百,翔集其間。此鳥羽毛,至為珍異難見,而能馴擾,殊不畏人。閭里間見之,以為異事……由是觀之,異時鳥雀巢不敢近人者,以人為甚于蛇鼠之類也。“苛政猛于虎”,信哉!
有一天,蘇軾與弟弟蘇轍及鄰居小朋友正在庭院里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。突然,家中那只老花貓捕著一只羽毛閃著綠綢緞子般光彩的漂亮桐花鳳。可憐的小鳥在貓的利爪下拼命掙扎著,發出凄厲的叫聲。蘇軾丟下小伙伴,趕忙追過去,一把從老花貓的利爪下奪過桐花鳳。可是,已經晚了,那五色閃光的羽毛全染上了殷紅的鮮血。小伙伴們圍過來,吵著要撿干柴架火燒烤來吃。正在這時,程夫人來了,見兒子手中正捧著血淋淋的桐花鳳,頓時生氣地責問是怎么回事。當蘇軾向母親說明緣由后,程夫人舒了口氣,當即利用這件事,教育孩子們說:“做人不能像動物那樣,人要有仁愛、寬厚之心,要愛惜一切有生命之物。無故殺生,這樣的行為與禽獸就沒有兩樣了。”程夫人的話在蘇軾年幼的心靈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。他對母親說:“孩兒一定記住母親的話。”
程夫人說:“人不傷害鳥雀,鳥雀就會和人親近,人有善心善舉,朋友們就會聚集在你身邊,組成你的團隊,你的能力就強大。國家也是如此,愛民富民,民眾就以國為家,愛家護國,國家就強盛。”這件事極其深刻地影響了蘇軾一生的為人行事。在他以后的仕途中所表現出來的仁愛、寬厚、勤政愛民、為人民辦好事的思想本質和一生提倡“愛民”“仁政”的治國政治主張,與從小所受的教育是有著密切聯系的。
元祐四年(1089),蘇軾已54歲,仍深刻地記著這件事,并由此引申道:人如果不傷害鳥雀,鳥雀自然就接近人,為了避免其他動物的傷害。由此看來,鳥雀不敢在離人近的地方筑窩,是因為它們認為人比蛇鼠之類的動物更可怕。苛刻的政令比老虎還兇猛,確實如此啊!
為此他又寫了一首名為《異鵲》的詩:
昔我先君子,仁孝行于家。
家有五畝園,幺鳳集桐花。
是時烏與鵲,巢鷇可俯拏。
憶我與諸兒,飼食觀群呀。
蘇軾在詩中描寫了自家庭院桐花開放時,美麗無比的幺鳳鳥三三兩兩飛聚于桐樹上,與宅屋主人和睦相處。同時,從詩人升華的理性認識中,我們看到全詩皆在闡明當官應廣施仁政,讓有才之人聚集,讓百姓親近,才能讓一個地方興旺的道理。
二是《記先夫人不發宿藏》,記錄了自己與王弗在鳳翔府的一段逸聞,其文說:
先夫人僦居于眉,為紗縠行。一日,二婢子熨帛,足陷于地。視之,深數尺,有大甕,覆以烏木板。先夫人急命以土塞之……其后吾官于岐下,所居大柳下,雪,方尺不積雪,晴,地墳起數寸。吾疑是古人藏丹藥處,欲發之。亡妻崇德君曰:“使先姑在,必不發也。”吾愧而止。
蘇軾家搬進紗縠行新居不久,便發現前人窖藏的一壇金銀。可程夫人卻叫人重新埋好,并把土夯得嚴嚴實實。并用這件事來教育蘇軾說:“凡非分之財,雖一文不能取。”這無疑是給蘇軾上了一堂極深刻的思想品德教育課,對他高尚品德的形成和超然物外的境界有著直接的影響作用。蘇軾后來出任鳳翔府通判時,家里喜雨亭外有一土堆,雪天也不見積雪,蘇軾笑對妻子王弗說:地下必有寶藏。王弗當即阻止說:“如果先夫人在,肯定不會讓人挖的。”
蘇軾在《六事廉為本賦》里總結道:“功廢于貪,行成于廉。”因此,蘇軾一生為官清正廉明,即使“窮到骨”的地步,也不以權勢和聲望謀求一錢一物,受到世人的敬重。
正是程夫人有效的教育,奠定了蘇軾的人格定向,孕育了他的高尚情操和風骨節概的品格,使他思想得到升華。
蘇軾愛竹、蘇軾似竹,竹子儼然構成了蘇軾的脊柱。
“門前萬竿竹,堂上四庫書。”(《答任師中家漢公》)蘇軾一生作文與做人,有如竹一樣,清幽高雅。它那“蕭然風雪意,可折不可辱”的堅韌秉性,更令蘇軾無限神往。有一天,程夫人讓蘇軾抄寫白居易的《養竹記》。他一讀再讀,真是太喜歡這篇文章了:
竹似賢,何哉?竹本固,固以樹德,君子見其本,則思善建不拔者。竹性直,直以立身,君子見其性,則思中立不倚者。竹心空,空以體道,君子見其心,則思應用虛受者。竹節貞,貞以立志,君子見其節,則思砥礪名行,夷險一致者……
在蘇軾的精神世界里,竹有一身正氣,剛直不阿,挺挺大節之概,還是母慈子孝、兄弟親情的孝義精神的象征。這些都是程夫人教導的結果,正如蘇軾考取“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”進士之后,蘇轍說:“此乃先夫人之所教也。”
作者簡介:
蔣藍,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、四川省作家協會副主席。
邵永義,中國散文學會會員、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