葛洪第一次南下廣州,棲隱羅浮,是在晉光熙元年(306),在此之前三年,他在家鄉參與了平定石冰之亂的軍事行動。據《晉書·葛洪傳》載:“太安二年(303),石冰作亂,檄洪為將兵都尉,攻冰別率,破之,遷伏波將軍。”平亂后,葛洪“不論功賞,徑至洛陽,欲搜求異書以廣其學”,不料“正遇上國大亂,北道不通,而陳敏又反于江東,歸途隔塞。”進退兩難之時,他聽聞“故人”嵇含其時正任職襄陽,于是便前往探訪(詳見葛洪《抱樸子外篇自敘》,以下簡稱《自敘》)。當時,他或許未曾料到,這一次探訪,讓他碰上南下廣州、棲隱羅浮山的機緣,因此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。
葛洪雕像。
這一年,葛洪23歲,而他所要探訪的嵇含43歲,二人成忘年交,當然并非偶然,他們是有共同思想的。嵇含,字君道,自號亳丘子,譙郡铚縣(今安徽濉溪)人,西晉著名文學家及植物學家,是“竹林七賢”精神領袖嵇康的侄孫,深受嵇康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思想和行為的影響,尚莊老,喜談玄,重養生。葛洪,字稚川,自號抱樸子,晉丹陽郡(今江蘇句容)人,出身江南士族,“少欲學道,志游遐外”。從祖葛玄,號葛仙公,是三國時期有名的方士,曾將煉丹秘術親授鄭隱,后“洪就隱學,悉得其法”“尤好神仙導養之法”。總之,二人的家世相若,志趣相投,雖然他們的相交始于何時已難詳考,但能以“故人”稱之,想必已為時不短。
兩晉之交,遭逢亂世,政局的變幻無常,生命的朝不保夕,“激起老莊個人思想的復活,因此儒學衰而道學盛”(錢穆語)。士大夫每多以重視個體生命和精神自由為價值追求,談玄煉藥、服食養性成一時風尚。而嵇含和葛洪二人,各自深受家族傳統思想的熏染和道教信仰的影響,實為同道中人。他們在襄陽朝夕相處的那段時間探討學問、交流思想。就在這一年,嵇含編撰了《南方草木狀》。該書對兩廣地區的植物分門別類地作了詳細記述,葛洪恰逢其時,應該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這項工作。此書內容與服食養性有關,似乎是為他們即將南下廣州的道教活動作資料上的準備。尤值一提的是,葛洪于煉丹修道一事,素重“名山”,以為“古之道士,合作神藥,必入名山,不止凡山之中”。同時,他還詳細列舉了天下28座名山,而其中地處嶺南的則只有羅浮山(詳見《抱樸子內篇·金丹》)。他指的“將登名山”,從當時的語境看,毫無疑義就是專指羅浮山。
學生參觀葛洪博物館。
次年,亦即晉光熙元年(306),嵇含被劉弘薦為廣州刺史,“乃表請洪為參軍。”洪自謂“雖非所樂,然利可避地于南,故黽勉就焉,見遣先行催兵。”很顯然,這一次嵇、葛二人相約南下,除了奉命赴任外,就是“將登名山,服食養性”(《自敘》),或者可以說,葛洪在決定與嵇含一起南下之時,已經把“將登名山”的目標,鎖定在“籬陌之間,顧眄皆藥”的“嶺南第一山”羅浮山。
葛洪剛到廣州,便得悉嵇含遇害的消息,但這突然的變故,并沒有改變葛洪欲登羅浮的初衷。他在《自敘》里說:“君道于后遇害,遂停廣州,頻為節將見邀用,皆不就……將登名山,服食養性,非有廢也。”他在《抱樸子內篇·金丹》說得更明白:“余所以絕慶吊于鄉黨,棄當世之榮華者,必欲遠登名山,成所著子書,次則合神藥、規長生故也。”很顯然,葛洪早已規劃好這次南下,必欲遠登羅浮,潛心著述,兼煉神丹以求長生。他的這個計劃,并沒有因為嵇含的意外遇害而廢止。
古籍中最早記載葛洪首登羅浮山一事的是東晉人袁宏的《羅浮山記》。晉興寧元年(363),袁宏任南海太守,其間曾攜其弟穎叔以及僧人支法防登上羅浮山探尋單道開石室,后作《羅浮山記》記葛洪棲隱羅浮事。“葛洪字稚川,句容人也。譙國人嵇含嘗為廣州,乃請洪參軍事。洪允,先行到廣州,而含于此遇害,洪還留廣州,乃憩于此山。”(見宋《太平寰宇記》卷160)。考袁宏親登羅浮之時,距葛洪離世(343)僅20年,他說葛洪于嵇含遇害后“還留廣州,乃憩于此山”,當甚可信。南齊王琰《冥祥記》的一則記述,從側面佐證了袁宏親登羅浮這件事,記中說單道開“以其年七月卒,遺言露尸林里,弟子從之。陳郡袁伯彥(宏)興寧元年為南海太守,與弟穎叔登游此岳,致敬其骸,燒香作禮。”王琰離袁宏并不遠,他的這段記述佐證了袁宏的《羅浮山記》并非不根之談。
葛洪博物館展廳一角。
多種史書和方志記述的鮑靚與葛洪相交的種種故事,大多以羅浮山為空間背景,也是葛洪首次南下便進入羅浮的重要佐證。《晉書·葛洪傳》記錄葛洪“后師事南海太守上黨鮑玄。玄亦內學,逆占將來,見洪,深重之,以女妻洪。洪傳玄業,兼綜練醫術。凡所著撰,皆精核是非,而才章富贍。”鮑靚在越秀山建越崗院(明代改三元宮),作修道行醫之所。葛洪與鮑靚結識并師從鮑靚學道,正在此時(錢穆《葛洪年譜》)。期間最為膾炙人口的故事,是南朝沈懷遠《南越志》中的一則記述:
鮑靚為南海太守,嘗夕飛往羅浮山,曉還。有少吏晨灑掃,忽見兩鵲飛入小齋,吏帚擲之,墜于地,視乃靚之履也。
此事亦為宋人王胄《羅浮圖志》所記,內容大同小異,只是把雙鵲改成雙燕:
稚川居羅浮時,靚為南海太守,以道術見稱……與稚川善。嘗往來山中,或語論達旦乃去。人見其來,門無車馬,獨雙燕往還,怪而問之,則雙履也。
故事展現了鮑靚和葛洪通宵達旦談玄論道的場景,故事的發生地是葛洪在羅浮山的居所,即后來的南庵都虛址,后又改沖虛觀,這就是后人在沖虛觀建遺履軒、雙燕亭的由來。
葛洪第一次入粵,曾乘便游訪交趾、扶南等地,而其中大部分時間應在羅浮山。在山中,葛洪除兼煉神丹,服食養性,以求長生外,就是潛心著述。根據《自敘》:太安元年(302),葛洪二十歲時,就開始了《抱樸子外篇》的寫作,“會遇兵亂,流離播越,有所亡失。連在道路,不復投筆十余年,至建武中乃定。”建武是晉元帝的年號,僅用了一年,可知其定稿于晉建武元年(317),亦即葛洪返回故里的那年,時年35歲,而其《自敘》則是作于數年之后,與所說“今齒近不惑”大體相合,可見《抱樸子外篇》是葛洪在第一次居住羅浮山期間筆耕不輟而陸續寫成的。葛洪的其他重要著作如《抱樸子內篇》《肘后備急方》《神仙傳》等,也都是他兩次住山時完成的。
葛洪這一次南下,何時北歸,史無明載,眾說紛紜,筆者傾向于認同葛洪“一直到瑯琊王司馬睿在江東建立政權,才離開廣州返回故里”的觀點(詳見陳椰《葛洪與羅浮山》),也就是晉建武元年(317)。這一年,司馬睿建立了東晉政權。據《晉書·葛洪傳》:司馬睿為宰相時,曾辟召洪為掾,后又因平亂有功而賜爵關內侯。今見其開國稱帝,“應天順人,撥亂反正,結皇綱于垂絕,修宗廟之廢祀”,頗有一番革故鼎新的氣象,讓葛洪看到了重返朝廷,建功立業的希望,適逢改朝換代,人事變更,鮑靚似應在此時離任,葛洪亦隨之返回故里,結束了他第一次嶺南之行。
最后說說鮑姑嫁與葛洪的問題。據《晉書·葛洪傳》載:鮑靚“深重”葛洪的人品才學,因“以女妻洪”,此女名潛光,世稱鮑姑。有資料稱,鮑姑約生于晉永嘉三年(309),卒于晉興寧元年(363),若此則資料無誤,以之推算,葛洪初入嶺南時,鮑姑尚未出生,葛洪離開嶺南時鮑姑年方8歲,考慮到古代女子婚嫁年齡一般在14歲左右(唐李白《長干行》詩即有“十四為君婦,羞顏未嘗開”之句),假設鮑姑14歲與葛洪結縭,則應在晉大興三年(320),已是在葛洪返回故里之后的事情了。
作者:吳定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