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嘉慶四年,年逾七旬,名滿天下的紀曉嵐,看著一位三十出頭,即將遠行的年輕人,深情地寫了一首贈別詩,“與子相知十六年,披圖亦覺悵流連。所期遠慰衰翁意,惟在時聞太守賢。”
在詩中,紀曉嵐回憶了兩人交情之深“我們已經相知相交十六年。今日知道你遠去千里,相見再難,想到此,這十六年間你常來我家課徒教孫的畫面總會浮現在我眼前,讓我十分流連惆悵。”隨后筆鋒一轉,表達了他對年輕人的寄托“將來能使我高興和欣慰的是,在北京還能聽到有人說起,千里之外的惠州,有位太守十分賢能,造福百姓。”
這位能得《四庫全書》總纂官紀曉嵐如此看重的年輕人,正是剛拔擢為刑部郎中,又即將出任廣東惠州知府的伊秉綬。伊秉綬,字組似,號墨卿,福建長汀人。其父伊朝棟,也是進士出生,也曾官刑部郎中,父子二人,同在刑名,同登一職,在當時被傳為佳話。伊朝棟為人正直,和紀曉嵐是至交,二人都曾參加乾隆皇帝的“千叟宴”。對這位故人之子伊秉綬,紀曉嵐更是格外看重,讓其居家教育孫輩,平時也常加提攜。此次遠行,山高水長,二人都頗為不舍。
伊秉綬。(資料圖片)
刑名干臣 澄清吏治
帶著紀曉嵐的囑托,伊秉綬跋山涉水,來到千里之外的惠州。這里草木豐茂,四季如春。曾是蘇東坡的寓居之地,在這里,蘇東坡為惠州百姓留下了很多福祉。他投入畢生積蓄,“已買白鶴峰,規作終老計。”將其視為家鄉,寫下“日啖荔枝三百顆,不辭長作嶺南人”的佳句,勉勵了后世無數歷經沉浮的士人,也使得惠州更讓人向往。
伊秉綬格外喜愛蘇東坡,書法文章,行為處事,多以東坡為式。當年蘇東坡在惠州時,伊秉綬的福建同鄉方子容任惠州知府,他格外照顧蘇東坡,不僅“割俸以資”,而且常去看望蘇東坡,與之詩酒唱和,蘇東坡所作詩文信札,也常贈與方子容。一直到南宋晚期,福建方家都是藏蘇東坡遺墨之最富者。因此,他對這片土地有著別樣的感情。
當時的惠州和全國很多地方一樣,歷經乾隆一朝數十年的吏治廢弛,官場幾乎無人不貪。以至于近乎絕望的嘉慶皇帝親自下場,寫了一首《罵貪官詩》:“滿朝文武著錦袍,閭閻與朕無分毫。一杯美酒千人血,數碗肥羹萬姓膏。人落淚時天落淚,笑聲高處哭聲高。牛羊付與豺狼牧,負盡皇恩為爾曹。”作為“州牧”,出身于刑名世家的伊秉綬,上任伊始便開始澄清吏治,《清史稿》載伊秉綬“嘉慶三年,出為廣東惠州知府。問民疾苦。裁汰陋規。行法不避豪右。”《惠州府志》也將其列為“名宦”,說他“以刑部員外郎出守惠州,革除舊習”,使得惠州官場,涌現出一股清流。
詩書泰斗 提振文風
伊秉綬不僅是刑名干臣,更是詩書泰斗,他是清代碑學中興的代表性書家,擅四體,尤工隸書。《清史稿》在他的傳記中專門寫道“秉綬工八分隸”。傳說宋湘赴京考試之時,曾拜會伊秉綬,伊秉綬考其才氣,命他作一句詩,要含東南西北四個字,而且要應時應景,宋湘脫口而出“南海有人瞻北斗,東坡此地即西湖。”上一句表達南海之人宋湘對伊秉綬如北斗在望的敬仰之情,下一步則夸贊惠州有東坡、西湖的風采之盛,格律嚴謹,意境開闊。伊秉綬不禁大喜,資助了宋湘。這個故事雖然不可實考,但是也能窺見伊秉綬在惠州拔擢人才、提振文風的精神。
吏治澄清之后,民生得益,伊秉綬開始復建書院,提振文風。當時的惠州,下屬十縣,也稱“惠州十屬”,這一帶地域廣袤,崇山峻嶺,十屬生員每年赴府學歲考都棲居在永福寺旁的惠陽書院,但是清嘉慶年間,惠陽書院已經坍塌,因此學子來考,十分不便。之前各縣紳士屢請重建,以費巨大而不果。為此,伊秉綬“發簿十屬簽題”募捐,各縣縉紳紛紛響應,得銀五千兩,壯其舊址,闊其舊制,歷時一年半完成復建,復用舊名,為“豐湖書院”,并作為州學。
在復建豐湖書院的過程中,來自惠東稔山范和村的陳鴻猷厥功至偉,陳鴻猷既是鹽商巨富,又是學者文人,于乾隆五十九年(1794年)中舉,卻對科第仕途無所執念,熱心鄉邦公益。《惠州府志》為其作傳,講道:“惠守伊秉綬遷惠陽書院于豐湖,鳩工集費,悉鴻猷所贊助。”建成之后,陳鴻猷作《遷建豐湖書院碑記》介紹書院布局和設施,與伊秉綬的“敦重”題銘,并作石碑,列于書院中庭,后來歷次修繕,均以此為參照。
有了設施之后,還需要一位大才來掌教,這時伊秉綬再次想到了宋湘,這位被嘉慶皇帝譽為“嶺南第一才子”的大儒。在他的力邀之下,來到豐湖書院,他認真貫徹伊秉綬“敦重”思想,在豐湖書院創立制度,廣收學子。而今能看到的豐湖書院墨跡,大多出自宋湘之手,如“豐湖書院”匾額和“人文古鄒魯,山水小蓬瀛”對聯等。在宋湘和伊秉綬共同努力下,豐湖書院欣欣向榮,日日“琴聲古屋春調鶴,燈火諸生夜講經。”儼然是學問勝地,成為廣東名副其實的四大書院之一。
除了復建書院,伊秉綬還將白鶴峰東坡祠修葺一新、重修朝云墓,題刻王朝云碑文,對于蘇東坡在惠州的其他遺跡,他也是能修盡修,能詠盡詠,使得惠州東坡文化煥然一新,初成體系。在這個過程中,他積極組織“壽蘇會”,引得全國詩人競相唱和。伊秉綬在白鶴峰的墨沼中還拾得蘇東坡故物端硯一方,硯底刻草書“軾”和陰文篆書“德有鄰堂”圖章。伊秉綬如獲至寶,親筆題刻,并邀金石大家翁方綱觀賞題銘,此后他將齋號都改為了“賜硯齋”。這方珍貴的硯臺一直留在了伊家,直到解放后,伊家后人才將其捐給國家,成為重要的國寶文物。
賢守名宦 于心無礙
嘉慶六年,伊秉綬在惠州任職已滿三年,期間政績斐然,受到很多清流領袖的好評。包括嘉慶皇帝的老師,當時的清流領袖朱珪,對伊秉綬“目之為國士”,此時的他,只需要平穩地畫上一個句號,就可以完成惠州任期,迎來大好前程。
但就在此時,歲逢大旱,邊鄙之民,利用宗教和會黨,寇亂不止。《惠州府志》記載“辛酉七月,歸善匪徒陳亞本與博羅陳爛屐同謀滋事。秉綬廉知之,向提督之駐同城者請兵往通,不應,率民環吁之,又不應,乃以差役七十余人搗其巢……秉綬雇募壯勇,日夕擒剿。提督以為烏合之眾,聞官兵四集則自散,無事殺戮,總督是其言。故秉綬甫獲陳亞本即以前案參戍軍臺。檄秉綬入獄,惠民遮哭于途,慰勸再三乃散去。”
當時廣東提督衙門設在惠州,為廣東省綠營清軍的最高長官,與督撫并稱“封疆大吏”。蕩寇剿匪本來就是他們的工作,身為一州守牧的伊秉綬多次提請提督派兵鎮壓,但是面對亂局,提督孫全謀卻不當回事,為此伊秉綬甚至率民請愿,但還是無濟于事,最后伊秉綬自行募兵,鎮壓了叛亂,擒獲匪首。但是提督卻認為他犯上抗命,殺戮過重,最終總督吉慶認可了提督孫全謀的意見,以“失察教匪”罪將伊秉綬“參戍軍臺”。
謫官期間,面對這種艱難的處境,伊秉綬常以蘇東坡自況,在蘇東坡生日時,他作詩《蘇齋拜東坡像》寫道:“誦公生日詩,肇始惠與黃。惠州曾幾年,我亦風濤傷。孤亭紫翠中,回首云蒼涼。”這一天他喝了很多酒,也釋懷了很多,“值蘇公生日,與同人飲酒賦詩。若不知人世得失升沉事。”
當時“檄秉綬入獄,惠民遮哭于途”。聞者無不落淚,積極奔走為其復官。最終嘉慶皇帝明晰真相,為其復官揚州知府。總督吉慶也因“疲軟不職”被治罪,后自殺身亡。此后,伊秉綬也將善政帶去了揚州,鄉人稱道不衰,將其與歐陽修、蘇東坡一起奉祀之賢祠載酒堂。
伊秉綬離開惠州不久,受到匪亂的影響,依依不舍的宋湘也離開了惠州。期間他留下了大量的詩文,其中有一副對聯,很好地概括了伊秉綬在惠州的功績:“萬間廣廈庇來新,問秀才老屋深燈,他日幾逢賢太守;百頃平湖游者眾,看后學洙情沂思,有人重起古循州。”這里面既充滿了對伊秉綬這位知己的無盡懷念,也對伊秉綬治惠的功績作了高度概括,更是對當年紀曉嵐送別伊秉綬來惠州任職時題詩留念的最好回答。
(曹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