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類對死亡的恐懼是與生俱來的。似乎,順帶著也就避忌與死亡相關的人和物。清明節,是緬懷先人、悼念逝者、寄托哀思的傳統節日,在這樣的節日氛圍里,探討與死亡相關的話題,或許會得到更多的理解和關注。
清明節前夕,惠州日報記者到市殯儀館采訪4位守護逝者“最后一程”的一線工作人員,傾聽他們工作的心路歷程和背后故事。這4位工作人員中,有“60后”“80后”和“90后”,不同的年齡段,不同的成長經歷,對這份工作的理解、對生與死的思考和感悟也不盡相同,其背后也與社會的發展變遷密切相關。
“我快退休了,一定要隱瞞到最后”
鄒叔
年齡 59歲
工種 火化工/遺體整容師
“千萬不要寫我的全名,好些同學朋友都不知道我在這里工作。”見到記者,鄒叔首先叮囑,“我快退休了,一定要隱瞞到最后。”
59歲的鄒叔,進入殯葬行業24年。此前,他在市里某單位的一家下屬企業當電工。1998年,企業經營困難,鄒叔即將下崗。他有點慌了:“當時上有老下有小,老婆又沒工作,一家人就靠我賺錢。”朋友推薦他去市殯儀館(原殯葬管理所)。“我當時想,只是去當電工,應該還好。”
可沒想到,這電工并不好當。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冰柜是否正常,一拉開就會見到遺體;火化車間設備故障,他得去維修……只要上班,他就無法回避那些不想看見的場景。因為恐懼,他吃不下、睡不好,“兩個月瘦了20多斤。”
但家庭經濟壓力巨大,他咬牙熬著,半年之后才慢慢適應。跨過心理關后,他成為了火化工、遺體整容師,天天接觸遺體,早已不再恐懼。但,親戚朋友異樣的目光仍讓他感到擔憂。
他一直記得有個親戚得知他的工作后嫌“晦氣”,還對他說,“去了那個地方,就不要進我家的門。”甚至,春節去拜年也被拒之門外。他害怕親戚朋友這樣對他,所以,除了父母妻兒,他一直盡量隱瞞自己的工作。“同學、朋友聚會問起,我就說還在原來的單位。”
不愿外人知道,并非不愛這份工作。由于火化工人手緊缺,鄒叔多年來的上班模式是“白+黑+白”,有時一個晚上休息不到兩個小時,但他一直堅持了下來。臨近退休,單位領導考慮他年紀大了,想給他調到相對輕松的崗位,鄒叔婉拒了:“既然做了這份工作,我就會干到最后,站好最后一班崗。”
殯儀服務從業人員準備出勤。
“讓逝者走得有尊嚴,給生者以慰藉”
老吳
年齡 54歲 工種 司機/收殮工
16歲那年,上初中的小吳(現在的老吳)得到一個工作機會:頂退休父親的班,成為收殮工。作為家中長子,他主動扛起責任,答應了。父親問他“怕不怕”,小吳認為自己“應該不會怕”,畢竟父親就是干這行的。
上班第一天,他被派去運回7名死刑犯的遺體。“之前從沒見過(遺體),當時很怕。”老吳回憶說,那一刻,他就有點后悔了。
此后兩三年,恐懼如影隨形。工資是支撐他干下去的唯一動力。“一個月40多元,不高,但對我來說很多了。”
20歲的時候,他戀愛了,且女子不介意他的工作。他覺得這是對那些說他“這么年輕干這行,找不到老婆”的人的最好反擊。
很快,他被現實打臉了。女子父母強烈反對,兩人最終分手。此后,“不想干了”的念頭越來越強烈。入職的第5年,他“停薪留職”,暫時離開了這一行。
在外面的10年,老吳自己“做點小生意”,結果“虧了五六萬”。慶幸的是,解決了人生大事。28歲時,他順利結婚生子。也正是在欠債和養家的雙重壓力之下,已屆而立之年的他選擇再次回到殯儀館。
再次歸來,老吳很快適應。他主要負責醫院之外的收殮工作,不時要到荒野、深山、水塘等事故現場。但無論遺體情況如何,他都會認真對待,小心、耐心收殮好,希望能給家屬一點安慰。當家屬忍著悲痛,給他道一句“辛苦了”的時候,他對這份職業也就有了更深的理解:“能夠送逝者最后一程,讓逝者走得有尊嚴,給生者以慰藉,也是有意義的。”
時間長了,老吳對這份職業的感受在妻子那里得到了共鳴。10年前,妻子下崗,也加入了這一行,兩人并肩同行,一起做著有意義的事。前不久,50歲的妻子退休,老吳說:“我也會一直干到退休。”
“在這里,每個生命都是平等的”
阿榮
年齡 37歲 工種 司機/收殮工
2009年是阿榮與殯葬行業打交道的起點。那時,24歲的他經歷了做生意失敗、打工被欠薪,身心疲憊。再加上妻子無業,兩個孩子嗷嗷待哺,找份安穩的工作成為他最大的愿望。
在朋友的介紹下,他來到了市殯儀館工作。“當時月薪約3000元,不高不低,主要是穩定。”阿榮說,他入職后既當司機,又做收殮工,24小時待命。
他至今仍清楚記得,工作的第二天,一位前輩帶著他到一間出租屋收殮遺體。進門一瞬間,他就被現場的情形嚇壞了,因為逝者去世多日,遺體發生了較大變化。
此后幾天,阿榮難以入睡:“閉上眼睛就出現那個場景。”不過,他沒有輕易放棄這份工作。在前輩的帶領下,阿榮積極調整心態,幾個月后逐漸適應。
親人辭世,家屬在悲痛之余,會有不同的情緒表達。有的容易情緒激動、言語過激,阿榮從來不會頂回去,而是默默忍耐;有的比較克制理性,會對阿榮的工作表示感謝,甚至主動給紅包,他會接受感謝婉拒紅包。
“無論家屬如何,我們都會把工作做好,尊重每位逝者。”阿榮說,“或許,逝者生前各有不同遭遇,但在這里,每個生命都是平等的。”
平等,也是殯儀服務從業者期盼的。阿榮說,進入這一行后,有人忌諱他,也有人覺得他“很了不起”。對于忌諱他的人,他會主動遠離不打擾;對于敬畏這一行的人,他愿意與之成為朋友。朋友之間的友誼,是以人格平等、互相尊重為基礎的。
薪酬的提升也讓阿榮感受到了職業平等。如今,阿榮和同事們的月薪已超過1萬元,成為別人眼中的“高薪行業”。在阿榮看來,他們做著大部分人不愿意干的活,這份收入能給他們更足的底氣和自信。
“看過太多死亡,就會看淡很多事”
小丘
年齡 30歲 工種 太平間協管員
“90后”小丘是主動報名應聘到市殯儀館工作的。2020年下半年,他失業了。那時候,女兒出生不久,老婆在家照顧,他急需一份工作。看到市殯儀館的招聘,月薪近萬元,他心動了。“以前在工廠,加班加點,一個月才五六千元。”
和妻子商量,“她沒有反對。”2020年底,小丘順利通過考核,工作崗位是太平間協管員,即把在醫院去世的人運回市殯儀館。
因為應聘前已經知道工作內容,小丘比他的前輩們淡定許多,開始會稍微有點不適,但他很快調整好心態,“這是我的工作。”
對外,他不會主動提起自己的工作,但也不會特意去隱瞞。“親戚朋友問起,我就說;不問,我就不說。”小丘說,“家里一些長輩知道了,也沒有說什么。”
小丘的工作時間是上班24小時、休息24小時。“聽起來好像一個月只上班15天,其實,我上班1天,等于別人上3天。”小丘說,這里的工作強度還是挺大的,但勝在同事之間的關系比較和諧,大家不會計較太多。“看過太多死亡,就會看淡很多事。”
看淡,并非看輕。
有一次,小丘要運回的是一位兩三歲孩子的遺體。“孩子好像是因病去世的,一想到和我女兒差不多大,我就……”后面的話,小丘久久沒有說下去。
這份工作還讓小丘學會了耐心等待。在工廠上班,很多事情都要求動作快、效率高。但在太平間,很多時候不需要快。畢竟對于家屬來說,和親人的永別是需要時間的。有時一兩個小時,有時可能十幾個小時——有些親屬得從外地趕過來。“時間較長的,我會暫時離開,等家屬通知再過去。”小丘從不催促家屬。人生匆匆過,“最后一程”可以從容點。
記者手記
人生本平等 職業無貴賤
我們采訪了4位不同年齡段的殯儀服務從業人員,發現他們有一個共同點:當初,都是因為家庭經濟壓力而入行,但他們對待這一行的心態卻各有不同,這與個人的成長環境和社會的發展進步密切相關。
“60后”鄒叔從業20多年,卻依然忌諱被人知道,因為他受過被人歧視的傷痛,現實迫使他選擇隱瞞;1968年出生的老吳,有著和鄒叔類似的遭遇,但他開始嘗試突圍,用自己的方式去追求幸福,再次回歸的他找到了工作的意義;“80后”阿榮不卑不亢,努力爭取平等,他用專業贏得了家屬的認可,也得到了朋友的尊重;“90”后小丘主動報名應聘,身邊的人或許并非都支持,但他感受的歧視已較前輩們減少,他可以像做其他工作一樣,努力去做好這一份工作……
當一份特殊的職業,能得到正常的對待,獲得與之相適應的薪酬,就是社會的進步。什么工作都需要有人做,但并非什么工作人人都愿意去做。能夠去做社會需要而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做的工作,這樣的人更應該得到尊敬,特別是要通過薪酬保障,增強他們的職業獲得感、成就感。
市殯儀館的行政工作人員告訴我們,以前是“求著人來”,只要有人愿意來,基本都會錄用。現在不同了,政府補貼提高,社會更加包容,輿論宣傳引導,人們對這一行有了更多認識,“我們可以挑人了”。該工作人員說,去年底的一次招聘,就從14個報名者中擇優錄取了3人。
不過,該工作人員同時叮囑我們,盡量不要拍到采訪對象的正面,最好不要出現他們的全名。“雖然這一行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尊重,但還遠遠沒有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可。”
人生本平等,職業無貴賤。讓殯儀服務行業從業者得到社會的認可和尊重,需要時間,需要全社會的努力,這也是我們做這篇報道的初衷。
統籌 惠州日報記者香金群
文字 惠州日報記者香金群 游璇鈺
圖片/視頻 惠州日報記者張藝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