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人至誠,見善心喜——略談東坡在惠州的交游活動

      原標題:

      待人至誠,見善心喜

      ——略談東坡在惠州的交游活動

        古人歷來重視交游,把朋友列為人類五種基本倫常關系之一,強調做人必須要有“朋友之信”,把交友作為衡量其人品高下的重要標識,認為“觀其交游,則其賢不肖可察也”(《管子·修權》)。而了解蘇東坡寓惠期間的交游情況,也是我們研究和認識晚年蘇東坡的一個重要窗口。

        東坡之好交游,在北宋士大夫中可以說是其名最著、有口皆碑。宋人王辟之《澠水燕談錄》就說過:“子瞻雖才行高世,而遇人溫厚,有片善可取者,輒與之傾盡城府,論辯酬唱,間以談謔,以是尤為士大夫所愛。”他的這種待人以誠,見善心喜,好結交、重友情的品性,直至寓居惠州,依然沒有改變。蘇轍說東坡在惠州“人無賢愚,皆得其歡心”。東坡也說自己在惠州“杖履所及,雞犬相識”。考諸史實,確實如此。

        據《惠州志·藝文卷》中的《蘇軾寓惠集》粗略統計:其中錄入書信233首,受信者51人,遍及全國各地;詩詞雜文253題共316首,內中所涉與東坡在惠州有直接交往的人物不下百人,一些是地方官員,更多的則是惠州本地的居民和僧眾道士。這些名不見經傳的人,在東坡處境最為艱難、生活最為困頓的時候,慨然給予幫助:惠州知州詹范、方子容對他多方照拂;循州知州周彥質贈他酒米;博羅縣令林抃送他花木果苗;鶴峰西鄰林行婆允他賒酒;秀才翟逢亨常與他對飲;醫士林忠彥為他診病;王參軍借地給他種菜;“海上道人”教他修煉養生;鄧守安幫他蓄藥濟貧;水北荔枝浦的八旬老人熱情邀約他荔熟之時“君來坐樹下,飽食攜其余”;他再貶海南離開惠州,進士李光道隨船遠送,依依惜別。凡此種種,讓東坡感受到人情的溫暖。劉克莊說得沒錯:東坡“平居則竹笠杖藜,與黎秀才、翟夫子、春夢婆輩相爾汝,是豈權貴之所能害,煙瘴之所能死哉”。(《后村先生大全集》卷107)在嶺南,東坡能安然度過,全身北歸,當地吏民的關愛,無疑是一個重要因素。

      東坡在惠州時的友鄰翟夫子的故居。 惠州東江圖片社供圖

        東坡在惠州所辦的好事實事,也大都有惠州朋友的熱情支持和參與:西新橋的倡筑緣于棲禪寺僧人希固,東新橋的募建始于沖虛觀道士鄧守安,香積寺水碓磨的修筑由博羅縣令林抃實施,博羅大火的善后由推官黃燾組織指揮。此外,推廣秧馬,掩埋暴骨,筑放生池(即今鱷湖)以及在廣州蒲澗建引水工程等等,都離不開當地吏民的支持幫助,都是他交游活動的有機組成和直接成果。他與鄧守安的交往,就是一個典型例子。宋紹圣二年(1095)三月十六日晚,東坡追餞表兄程正輔至博羅,“守安來謁,議建橋事”,蘇鄧首次相見。這座橋,就是東坡后來在《兩橋詩》中吟詠的東新橋。如詩所述:“惠州之東,江溪合流,有橋,多廢壞,以小舟渡。”而“奸民食此險,出沒如鳧鹥。”舟渡者的安全毫無保障,舟覆人溺的慘劇時有發生。東坡耳聞目睹,深以為慮,“嗟此病涉久,公私困留稽”,他的深沉嘆喟,正是惠州黎民百姓的急切呼聲。守安以卻私渡、建浮橋的建議作見面禮,與東坡的心愿正相投契。“羅浮道人一傾蓋,欲系白日留君顏”,建橋成了二人初次結交徹夜長談的共同話題。蘇鄧交誼,正是以這樣一個共同造福惠州人民的善舉為開端,成為傳頌千古的佳話。

        通過與鄧守安長期密切的交往,東坡終于明白,鄧守安這位深受廣惠百姓愛戴的“山中有道者”的“道”究竟是什么。東坡寫信向朋友介紹:“羅浮有一道士鄧守安,雖樸野,養練有功,至行清苦,常欲濟人,深可欽愛。”“此士信能力行,又篤信不欺,常欲損己濟物,發于至誠也。”后來,東坡又向廣州知州王古力薦鄧守安:“此人潔廉,修行苦行,直望仙爾,世間貪愛無絲毫也,可以無疑。”“潔廉”“至行清苦”“篤信不欺,常欲損己濟物,發于至誠”“世間貪愛無絲毫也”,這就是鄧守安的“道”。這種“道”的篤信躬行者,在當時高唱仁義道德的官場已難找到,卻存在民間。“可憐鄧道士,攝衣問呻吟”,鄧守安以出世之襟懷,做濟世之事業,這種只為蒼生不問名的高尚人格和偉大精神令東坡感動,也給東坡以鼓舞。他一再表示要像鄧道士那樣“閑居蓄百毒,救彼跛與盲。依山作陶穴,掩此暴骨橫”。交游使東坡在惠州走進了一個與官場生態全然不同的民間天地,百姓的善良、憨厚、樂天、求取甚少卻樂于助人以及他們的清苦生活,讓東坡對人生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有了新的感悟和詮釋。

      蘇東坡祠景區里的林婆酒肆。 惠州東江圖片社供圖

        在東坡寓惠期間新交的眾多朋友中,江蘇定慧寺僧人卓契順,也是一位值得一述的奇人。東坡寓居惠州,嶺海隔絕,音書難問,居住在河南、江蘇兩地的兒子蘇邁、蘇迨為此“憂愁無聊”。卓契順與東坡素昧平生,卻毛遂自薦,慨然道:“惠州不在天上,行即到耳,當為子將書問之。”承諾把信送去惠州,而且真送到了,此一奇也。當他“涉江度嶺,徒行露宿,僵仆瘴霧,黧面繭足以至惠州”,東坡問其所求,竟說“惟無所求,而后來惠州,若有所求,當走都下矣。”都下就是京城,天子腳下,達官貴人的名利場,卓契順不去那里而來惠州,只為樂于助人,利善他人,此二奇也。在東坡“苦問不已”之下,他才大膽要求,愿“以區區萬里之勤”,求取東坡親書數字留作紀念,此三奇也。這“三奇”,顯示了這位普通僧人的高潔情懷,讓那些見利忘義者為之汗顏。蘇東坡感謝卓契順的義行,更敬重他的人品,揮筆詳記其事,要讓“契順托此文以不朽”,把卓契順身上所體現的優良人文精神傳諸后世。

        “輕千里而求數字”,又何止卓契順!程鄉令侯晉叔、南華寺僧龔行信、永嘉羅漢院僧人惠誠、成都僧人法舟和法榮、虔州布衣王原和賴仙芝、潮陽隱者吳子野、四川道士陸惟忠等等,他們無懼黨禍及身,紛紛前往惠州結交東坡,構成了東坡寓惠交游活動的重要內容。宋紹圣三年(1096)底,潮陽隱者吳子野與四川道士陸惟忠聯袂到惠探望蘇軾,居住了三個月。二人在蘇軾父子帶領下,與歸善儒生翟秀才和江秀才、羅浮寶積寺長老曇穎等一群山僧逸民頻密聚會,飲自釀“真一酒”,食羅浮“谷董羹”和惠州“盤游飯”,賦詩述懷,作文記事,為海內所矚目。像這樣以東坡為中心的文化交游活動還有多宗,例如宋紹圣三年(1096)重陽,東坡與新舊兩任知州詹范、方子容及其群僚,攜酒食登白鶴峰作“龍山”之會,“壺歌雅奏,緩帶輕帢”,是見諸文字記載的惠州最早一次文酒之會。宋紹圣四年(1097)二月,周彥質調任韶州通判路過惠州,與方子容訪問白鶴峰新居,琵琶歌舞,飲酒唱和,詩作迭見,流傳至今。東坡以其北宋文壇領袖的人格魅力和文學才華,吸引了大批地方官員、儒生、隱者、僧人、道士從四方聚集鵝城,營造出一種富于人文情韻的社交氛圍,對惠州本土士人的文化交流起著倡導和示范的作用,也對惠州儒道釋三教的融合和世俗化產生積極影響。

        不少全國聞名的宗教人士也以各種方式與寓居惠州的東坡交往。宋紹圣二年(1095)二月,道潛(參寥子)遣專使自杭州來惠謁見東坡,請為名僧海月辯公作真贊。同年三月,蘇州定慧寺長老守欽專遣卓契順探望東坡,攜來了佛印(了元)的信件和欽長老的詩作。東坡有和作。幾乎同時,永嘉羅漢院僧人惠誠亦來惠探訪東坡,帶來了江浙眾高僧的問候,東坡為作《吳越名僧記》。十一月,成都副僧統士隆、紹賢遣弟子法舟、法榮來惠謁請東坡為蜀中高僧寶月大師作塔銘。宋紹圣二年(1095)秋及宋紹圣四年(1097)一月,虔州廉泉院芝上人兩次來訪,盤桓多時,蘇軾父子均有詩文見贈。宋紹圣三年(1096)冬,潮陽隱者吳子野與四川道士陸惟忠聯袂至惠探訪東坡,東坡偕其與當地僧眾相聚野飲,唱和詩歌。至于與東坡書信往來的僧人就更多了。

        總之,正是以蘇軾寓居惠州為緣起,惠州和江浙、峨眉以及粵北的高僧大德有著前所未有的頻密交流和積極互動,深刻地影響著惠州佛教以至于整個文化思想的發展,而在這些交游活動中所產生的大量詩文書信,成為東坡寓惠文化的重要內容。

        (吳定球)

      編輯:任己章